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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舅舅(加更)


外头却陡然传来兵刃交接的动静, 在这偏僻又安静的山道上如同惊雷顿起。

鸳娘吓了一跳,却听到近在咫尺的刀剑划破皮肉的动静,和嗖嗖几声锐箭破空而来的响声。

余洛本来靠在坐塌上昏昏欲睡, 一瞬间也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鸳娘趁乱拉着余洛就跳下马车狂奔着逃命。余洛记得裴寒凛说过的话,要鸳娘跟自己分开跑, 要她先躲进附近的村子里去, 避避风头。

鸳娘不肯走。

知道看到浑身是血的裴寒凛出现在路的尽头, 牵住余洛的手,“阿洛,跟我走。”

余洛紧紧握住。

鸳娘却有些懵了,他一下拦住二人, “你们,你们这是作什么!”

“鸳姐姐, 我也不知该如何和你解释了。”余洛将自己怀中的钱财全都给了她, “你快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往南走, 马上就要再起战乱了。祖母今日应该也动身去我兄长那儿了, 你不必担心她。千万别回金陵城去。”

至于林寂。

余洛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只能闭口不谈。

“可是, 世子——”

“鸳姐姐,你是个好人。等到战事平息了,若你我还有缘,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余洛抹了一把眼泪, 来不及说更多的话, 便被裴寒凛一手捞上了马背, 顺着官道疾驰而去,扬起一路尘沙。

金陵城。

皇宫。

新状元的府邸已经赐下去,一连三日清晨黄昏都在街头巷尾点放爆竹, 寓意节节高升。

昨日是被赐官印,入官册的紧要日子。

因前些日子宫中生变。而这几日,刚立没多久的太子死在西境的消息传入金陵城,陛下自此一病不起。

原本按照规矩,新官都要拜见陛下,亲得陛下赏赐。此规矩寓意陛下爱重贤良,不能轻免。

陛下病重而难见外臣,经过宗正和几位言官加紧商量,最终决定,林寂赐官九卿之一,便独他一人领余下官员官印,进宫面圣。

今日一大早,林寂便领着几位从五品以上新官的官印,迎着清晨料峭春寒的微风,走过重重宫门。

终于来到陛下寝殿前。

按照规矩,林寂需得再长阶前一叩拜,殿前一叩拜,座前再一叩拜。

前几日宫廷内生变,新上任的金吾卫姓林名戎,听闻,是三个月前刚从西境调来的一个小小副职都尉,如今倒也算平步青云,走了大运。

今日正是他执守。

一柄长剑别与腰袢,玄衣铁架沉重又冰冷地贴在身前。

他俯瞰着长阶之下,红衣烈烈容貌清俊的新科状元。

瞧见他屈膝叩拜的瞬间,捏紧了手中的剑鞘。

一道跪拜后,林寂双手端着雕花沉木古盘,上头整齐地摆放着几位新官的官印。只稍稍看过名贴便可知,其中所有人,皆是来自金陵城里有名有姓的贵胄大家。

——除了林寂。

唯他出身庶民。

再行至殿前,林寂双膝跪地,将手中漆盘交到掌印太监手中,再双手交叠平举于身前,俯身再叩一礼。

林戎的呼吸几乎要滞住。

手中紧握那冰冷的刀鞘,指节寸寸发青。

可林寂神色平淡,恍若这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一礼。

将漆盘取过,抬脚跨入陛下寝殿内。

皇帝还躺在床榻上,前几日刺激后,病得十分严重,话也不太说得清楚——所谓的新官拜见,也不过是走个规矩形式。

林寂再跨过两道殿门,终于来到内殿。

看到了那床榻上,纱幔之后安详躺卧的皇帝。

将漆盘平举着高过头顶,再一次屈膝跪下,尔后掌印太监将他手中的漆盘接过,跪举在陛下塌边,轻声道:“陛下,陛下……”

皇帝似是悠悠转醒。

“陛下,是新官觐见。这位,是今年的状元郎,姓林。”

“唔。”皇帝似醒非醒地应了声。

“臣少府君林寂,拜见陛下。”

皇帝朦朦胧胧间似乎还有些意识,转过头来,隔着几近透明的纱幔,看着底下跪拜那人。

太监将纱幔卷起,别在床榻前的金钩后,眼前豁然开朗,皇帝看清了底下端正跪坐的那个年轻人。

眉若远山,眼似寒潭。

就连一旁的太监都忍不住咋舌,这位状元郎好一副清隽儒雅的仪容。

不知怎么的,这惊鸿一瞥好像引起了陛下心悸,他陡然咳嗽起来,手高高举起,伸向床榻前跪拜的那人,喉头像是被什么糊住了似的,忽的喘不上气。

掌印太监见势不好,忙不迭冲到外头去,教人去赶紧请了御医来。

内殿一时间只剩下林寂,和仓皇喘气的魏恭恂。

林寂缓缓俯下身,交叠着手。

左上右下,与新朝新礼相反——这位状元郎,行的是前朝萧氏的礼。

磕头而下,再道一声, “陛下,万安。”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让皇帝捂着心口,似乎更是喘不上气来。

他没有办法彻底的转过头,只能将眼珠子偏转,努力看清下头跪着的那位少年郎的模样。

他的眼睛,他的眉毛。

长得,像极了他的娘亲。

时光好似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也是在这样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内,衣着华贵的稚子的小靴子上拴着银环,环上系着铃铛,每动一下,便悦耳响动。

那只脚,在高堂之上悬着,晃啊晃。

“嫡皇长子萧珩,品行贵重,懿德庄成,今——”

“册封为储。”

年仅三岁的稚子,被皇后抱在怀中。脚上的银铃叮咚作响。

而年轻的魏恭恂,双膝跪地,左手叠于右手之上,俯身叩拜。

“殿下,万安。”

他一屈膝,身后群臣莫不俯首,再无人敢置喙半句。

皇后眉眼清秀,如谪仙一般生得端庄娴雅。替着皇太子回话,“众爱卿平身。”

繁琐的册立仪式后,魏将军意气风发直入天子寝殿,独自拜见皇后娘娘和新太子。

新太子正拆着头顶沉重的金玉发冠,奶声奶气地喊,“舅舅。”

皇后蹙眉,“珩儿,他是魏将军,不是舅舅。”

“可将军不就是舅舅吗。”太子像是疑惑极了。

年轻的将军单膝跪地,抬起被刀剑磨得满是厚茧的手为小太子将冠发摆正,衣襟理好,“殿下,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是君,而舅舅是将军,是臣。君为上,臣为下,故而,太子殿下不得再唤臣为舅舅。”

皇后抱着太子,眼风淡淡地扫过地上那人,眼神里满是温柔。

稍一颔首,对她兄长的话表示认可。

“那,什么是君臣。”

小太子又问。

“君,为万民之主。臣,为君主刀剑,剑长万里,可劈河开山。”

小太子笑了起来,“舅舅又要去边境了吗,可舅舅上次教的骑马,阿珩还没学会呢。”

魏恭恂爽朗地大笑,“骑马算什么,殿下以后长大了,舅舅带你驰骋沙场,开疆扩土!教那荒蛮雪岭之外的蛮夷闻风丧胆,退千里之外!”

稚子咯咯地笑着,“舅舅说的可是真的。”

“我是你舅舅,何时骗过你。”

“那阿珩要快些长大,跟着舅舅,一起学打仗。”

皇后嗔怪着,“君子以德服天下,以礼治河山。阿珩,你该和太傅多论论治学。学什么打仗。”

魏恭恂单膝触地,将小太子举起,放在自己脖子上,“皇后娘娘说得极对。”

他笑意爽朗如清风。

“太子殿下只管高居庙堂之上,臣会永远为殿下和陛下而战,誓死守这万里河山无虞。”

小太子脚一晃一晃,铃铛清脆悦耳。

同样悦耳的。

还有那一夜,九重浮屠塔上,悬挂的无数个铜制铃铛。

夜火焚烧,半个金陵城的天空都染得血红。

天边的月隐没再滚滚浓烟之下,兵荒马乱里,哪里有什么佛门净土。

都是业障。

皇后高立于九重塔顶,俯瞰着半座金陵城。

小太子被她嬷嬷捂着嘴,拖到了一边。小太子奋力挣脱开,对着那烈火旁的皇后哭喊,“母后,母后!是舅舅凯旋的旌旗军鼓,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是舅舅,舅舅救我们来了!”

她紧紧地再次将太子的嘴巴捂住,满眼泪痕,“嘘,阿珩,不要做声。”

“你舅舅他——不是来救你的。”

熊熊烈火灼烧着皇后的衣角,头顶凤冠熠熠生辉,将那眼神衬得愈发凄清。

底下战马嘶鸣,旌旗摇动。

她一手摘下他的太子冠,扔进被烈火焚烧的尸体堆里,让嬷嬷带着他往下逃。浓烟滚滚熏着小太子的眼睛,教他睁不开来。只看到房梁被烈火烧得一片焦黑,原本美丽的壁画也全都面目全非。

塔中神佛画像。

都焚毁在这俗世的灼灼大火里。

而皇后,却从那九重塔顶一跃而下。

魏恭恂记得那时候她的眼神。

他举着新朝的旌旗,对她说,“你是我亲妹妹,那便是大魏新朝唯一的长公主。天下富贵尽归于你手,不要犯傻。”

“下来,阿溱。”

可那位萧家皇后,自塔顶一跃而下,生生摔死在他面前。

凤冠染血,滚落木阶,跌入湖水里。

魏恭恂清楚地记得她踩着塔顶栏杆时,那暗缁色的瞳眸温柔而决绝。

她临死前最后一句话——

“我乃萧家皇后,怎作你魏氏公主。”

是一双暗缁色的眼睛,这么多年,他都未能忘记。

那双眼和眼前少年重叠,让魏恭恂喉头生起一股腥甜,咳嗽里都带着股子血气。

“咳,咳,咳……”魏恭恂一眼认出他来。

可却知道眼下内宫,金吾卫尽在他手。

最近几年纷乱不断,他早些便有感觉——总归觉得当年金陵城焚烧一切的大火,并没有将年幼的太子萧珩活活烧死在那九重浮屠塔里。

几日前金吾卫发生兵变。

紧接着,魏闻绪的死讯传入金陵。

魏恭恂便有些知觉。

“你……”

“你!”

可他却像是被一口砂砾磨坏了嗓子,此时只顾着咳嗽,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拿手背锤着床榻,一下一下地闷响,动静却无法惊动门外驻守的侍卫。

太像了。

这个孩子,和他娘亲长得太像了。

像到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就是当年的萧珩。

林寂始终低垂的目光,此时才一点点抬起。眼底晦暗的光芒凝成霜华,眼中寒芒被镇在那一片镜湖的深处,不见天日。

只一瞥,却教人骨髓发寒。

殿内竟无人。

刚刚出去叫御医的小太监,也许久没能回来。

“陛下。”

林寂跪在那床榻前,嘴角莞尔,将手中官印奉上,“保重身体啊。”

魏恭恂此刻终于喑哑着,将一个字一个字挤出牙缝,“魏……闻,绪,是你,杀的……”

“陛下在说什么。”

林寂的云淡风轻,“臣自半年前一直居于金陵,从未去过西境。太子死于西境流民之手,怎会与臣有关系。”

“你,你——”

“陛下不必如此心急。”林寂摆弄着身下的衣裳,将最后一丝褶皱抚平,从容万分地抬眼直视着皇帝,“左右魏家的侄儿,也不止魏闻绪一个。他死了,再立旁人便是。”

“再者,陛下也有自己的亲儿子。总归是会找回来的。”

见林寂提及他那唯一在世的亲儿,魏恭恂脸顿时憋得通红,连声咳嗽着,斑斑点点的血迹溅上薄如蝉翼的纱幔。

分外刺眼。

林寂唇边的笑意,这才撕开裂隙,露出冰冷恣睢的意味。

连带着那波澜不惊的眼眸,也好似崩裂的冰面土崩而开,无数刺骨的冰水涌动着,将人魂魄自上而下浇得彻骨冰寒。

“来……来人,来……”

林寂冷笑着起身。

走到床榻边,轻喊一声,“舅舅。”

这久违的喊声,像是来自地狱的低吟。

“舅舅可要保重身子,不要亲儿子还没找到,这便断了气。说到底不过是魏闻绪死了,舅舅尽可以再立旁人。”

听到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那名太监唤了御医来,将要进来。

“只是,我萧家的江山交到你的手里。”

林寂抬手,将袖子上溅上的一点血迹抹去,像是嫌恶污秽一般,转眸扫着皇帝浑浊的眼眸,将声音压低,凑近耳畔。

“你有本事握得住吗。”

魏恭恂的眼睛蹬得极大,伸出手似是在半空中急着抓挠一下。

他若是眼下被气死,那就是正顺了此人的意。魏恭恂深深喘过几口气,只希望自己能尽快找到真正的孩子。

他唯一的儿子。

魏闻珺。

他半生蹉跎得来的江山,要亲手交到那孩子手里。

“不过,今日我便把这话放在这里。”

“你们魏家的太子。”

林寂唇角掀起深寒笑意,似乎知道皇帝在想什么,嗓音喑哑。

“立一个,我杀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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